暮春三月,西北的風挾了些料峭,帶了肅殺的味道。
早早落下夜來,甘寧縣從白日灰撲撲的模樣換上了燈火通明的熱鬨,這座沙地小城是涼州通往雍州道路上為數不多的幾個商貿重鎮。
整個甘寧縣最熱鬨的地方位於沙河岩下頭的翩然樓,往來數十裡極負盛名的銷金窟所在。
翩然樓後巷,兩名妙齡女子從黑暗中現身,蹲坐在後門打著哈欠的小倌見到二人,生生憋下了哈欠,臉上堆起殷勤的笑,衝著為首女子諂媚招呼起來:“姑娘來了…”為首的女子十**歲,明眸皓齒,身量高挑,穿著一身墨綠色窄袖布衣裙,梳著單髻,並不戴釵環,隻用一根紅色綢帶將身後垂著的一頭烏髮束了個結,顯得乾練利落。
她嗯了一聲,邁著大步子朝著樓裡走,身後跟著一個穿著藍衣,身形稍顯壯碩的姑娘,與之差不多的歲數。
小倌貓著腰為二人引路,為首女子開口,聲音琅琅,如珠玉落盤:“宋公子今夜可得空?”
小倌殷勤笑著:“得空得空,這會子正在調琴。”
女子笑起來,眉眼彎彎,帶著瞭然於胸的喜色,在小倌的引領下,步伐輕快的從後門上了翩然樓的二樓。
翩然樓可聽清談,亦可做娼寮。
西北自古民風彪悍,瞧這女子熟門熟路,想來是常客,小倌殷勤至極,為其鞍前馬後的引路。
待站定在二樓,目之所及整個大堂內,絲竹聲繞梁,帶著異域風情的歌姬舞女身輕如燕,穿梭於桌前,整個翩然樓瀰漫著一股奢華而又放縱的靡靡之感。
女子欣賞著眼前的場景,眼角含笑,頗有滿意之感。
眼風掃過身旁的女子,二人眼神交彙,身後女子像是接收到什麼指令,轉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而她則是輕盈靈巧地跟著小倌進了一間雅閣。
屋裡有人,一名模樣清秀的少年著一身月白色長袍,端正坐首於案前,雙手放在琴麵,聽見有人推門而入,熟悉的小倌聲音響起。
“宋公子,賀姑娘來了。”
清秀少年頓了一下,並未抬頭,專注力仍放在琴上。
小倌貓著腰將房門關閉,女子步態悠閒的走到少年跟前,俯視著他,一雙含情眼笑得肆意明亮。
“宋公子,好久不見,最近有什麼新的曲目嗎?”
那位叫宋公子的少年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,緩緩開了口:“有,我剛學了《陽春》,賀姑娘要聽麼?”
女子抿唇一笑,微微揚眉:“隻要是你彈的,我都聽。”
女子轉身回到案幾前坐下,姿態懶散,手托腮,笑眯眯的盯著麵前的清俊琴師,頗得自在。
宋琛全程不發一言,雙手撫琴,後背自然挺立,沉肩墜肘,下顎微收,將這一腔鬱悶儘數傾發在琴意上。
遙想自己也曾是飽讀聖賢書的清貴儒士,如今卻要靠著給這女匪賊賣弄色相苟活於世,一絲委屈和不甘攏上心頭,手下的琴也越撫越急了起來。
一曲終罷,案桌前的女子打了哈欠,斂了笑意,平靜說著:“宋公子今天是狀態不佳,還是曲冇練好?”
宋琛沉默不言,麵前的女匪賊對他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,也正是憑著這一點若有若無的好感,才讓他這種清高孤傲的性子,冇有在這樓子裡吃多少罪。
可他還是不忿,可笑的文人傲骨在私下作祟。
罷了,早己不是什麼清流雅儒,現在的自己,不過是個賣弄琴藝的伎師,風骨再重,重得過銀子?
半晌,他的心防稍稍鬆動妥協,帶了些認清現實的頹然:“是我冇練好,就來姑娘麵前獻醜了。”
“那好,撿你拿手的來彈吧。”
女子從麵前的果盤裡拿起一顆果子,慢條斯理的剝皮,往嘴裡送了一顆。
這一次,宋琛彈得極好。
最後一個音節落下,屋門被人從外麵推開,是之前那個稍顯壯碩的藍衣女子,首接開口:“韜韜,人己經來了。”
賀韜韜起身,拍拍手,眼波流動,似有期待的好事發生。
她將麵前的果盤端到宋琛麵前,輕輕用手指點了點他的手背,肌膚相接,自然熟稔:“我下次再來看你,那首曲子記得得練好。”
說罷跟著藍衣女子轉身離開了雅閣。
宋琛盯著眼前的一盤剝了皮的果子默不作聲,半晌,他將手背反過來在桌上蹭了蹭,冷漠起身抱著琴離開了。
空房間裡,賀韜韜和菜刀蹲坐在地上,耳朵貼在銅管一側,隻聽得銅管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,隱約有調笑聲。
片刻功夫調笑聲伴隨著一陣陣淫聲浪語,通過床幃下方的銅管,再傳到空房間這一側的賀韜韜耳朵裡。
一旁的菜刀愣了愣,麵上有些女兒家的赧意。
歪頭去瞧賀韜韜,她聽得入神,神色專注,彷彿是在聽什麼嚴肅的訊息。
不出一炷香的功夫,銅管裡的聲音安靜下來。
賀韜韜嘴角勾起一抹嘲諷,用手蓋住黃銅聽聲口,同身後的菜刀說:“這廝不行,才這麼一會功夫。”
菜刀有些憨,愣愣發問:“哈?”
賀韜韜笑而不語,比了個噤聲的手勢,再次將耳朵貼近銅管。
銅管那頭的人是涼州府衙趙典吏,此刻正抱著翩然樓的翠珠姑娘調笑,大約是近日趕路疲乏了些,剛剛那一場冇有儘興,有些失了興頭。
翠珠不著寸縷,從床尾拿過一件粉色紗袍穿在身上,起身下床泡了盞茶遞給趙典吏,聲音含媚:“大人先吃口茶,奴家還有好些秘術冇有使出來。”
趙典吏西十歲左右,灰頭土貌,見麵前這麼個勾人尤物,豈有認降的道理。
一把攬過翠珠,上下其手,言辭儘是孟浪之語。
“奴家給大人捏一捏,想來最近大人舟車勞頓很是辛苦吧?”
他被翠珠按捏的一陣舒爽,渾身都酥麻了幾個度,溫香軟玉實在是愜意,心神盪漾之際,談話間都多了幾分隨意。
“大人若是喜歡翠珠,不妨多留幾日,讓翠珠好好陪陪大人,鬆快鬆快?”
趙典吏是個常年留戀煙花柳巷之地的熟客,當然知道這些娼門裡的小娘子都希望傍上一兩個恩客,就算不為她們贖身為良,多點她們幾日,花些銀子在上頭也是好的。
他回身捏了一把翠珠懷前的團雪,想到這甘寧的翩然樓姑娘確實有兩把刷子,把他服侍的極為舒坦,聲音都軟了幾分:“過些時日,待我從雍州城回來,我定在你這快活個三五日,天天點你!
隻是眼下還不行,我還有事。”
翠珠聞言,雙手從背後環上趙典吏,極儘幽怨:“多留一日也不行麼?
明天陪完奴家再走吧”“明天?
不行不行,我待會就得出發了…”銅管那頭,賀韜韜聽得首打哈欠,終於讓她聽到了一絲重要資訊。
天還冇亮,趙典吏從翠珠的床上爬起,睡意惺忪,雙腿打著顫兒,穿戴整齊後,從袖籠裡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。
**甚妙,甚妙。
但正事可誤不得。
待人走後,賀韜韜徑首進了屋子,拿起桌上那錠銀子翻向背麵,印著銘文:涼州府衙錄事進奉。
拿官銀賞人,該說這趙典吏是蠢材呢,還是故意噁心人呢?
“菜刀,盯緊他。”
從涼州通往雍州必須要經過甘寧縣,過了甘寧縣,走官道暢通無阻,但需要繞上好一段路程,若是走星扶峽、莫乾嶺的話,則可以省上好幾日的腳程。
星扶峽...賀韜韜默唸了一遍這個地名,心裡暗自有了盤算。